韩露研究生读的法律专业,毕业时候正是年的盛夏,春洲大学女子宿舍全员通过了毕业旅行的提议。每人抓阄独身去一个地方,木蕾去了桂林、李文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、许双双去了敦煌,她们的旅途或惊险刺激或水流静深,但各有各的故事,也各有各的收获和遗憾。
唯独韩露,因为毕业时爸爸出车祸骨折,妈妈在自家公司忙的不可开交,又不放心保姆,故留在家照顾父亲,丽江之行未能成行。韩露打小自立,不想进母亲的公司坐享其成,找工作的事也耽搁了下来。年韩露又考素有天下第一考威名的法考,天天看书,忙的焦头烂额、看到想吐,哪有闲情逸致出去玩。年终于稳定下来,找到律所当了实习律师,工作了几个月,反复见证人性的阴暗面,被各种难缠的客户虐的死去活来,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,产生了职业倦怠。于是攒了年假,3月底便买了丽江的机票,马不停蹄的飞去丽江,一来完成对舍友的承诺,二来算是散心。
韩露不知道的是,冥冥之中,命运的转轮已开始转动,等待她的将是一场与陌生人之间相互救赎的丽江之旅。
事先准备一些打车用的零钱和吃的放在起,另外在跑鞋里塞上随手可用的几百块,哈哈,把金钱踩在脚下的感觉还真爽!还带了些一次性薄膜手套,是因为和医学生木蕾处久了沾染了洁癖的缘故,要用公共水龙头或门把手之前把它们套在上面。途中酸奶盒子破了,浸湿了那些零钱,因为无处安放,便用一次性手套装下。山高路远,旅途漫长,加上闷捂,半日下来那些纸币竟发酵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味。下了飞机,要打车去丽江古城区,为了方便,装着零钱的手套就提溜在手上。随人流涌出出口,好容易打到一辆,出租车司机看起来挺年轻,一对剑眉,山根笔挺,带着口罩,看不见鼻梁以下的面目。当时并没有传染病流行,看着他有点奇怪的打扮,韩露楞住了。司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,立即说,我对香水过敏,遇到女乘客捂着鼻子也不礼貌,所以日常带着口罩,说话的声音如周迅一般沙哑。然后他忽然发现韩露手上提溜着的装着零钱的手套,问钱怎么用手套装起来,韩露老实说了酸奶洒上去,捂得时间长了味道难闻,所以装起来。韩露不疑有他,快速上了车。快下车时,想着后边行程还长,万一到偏僻的地方玩不好打车,要坐公交怎么办?那些年还不流行网络支付,就打算把零钱留着坐公交。于是取出了塞在跑鞋里的百元人民币,抽出一张给司机。他大约是没有注意到韩露从鞋子里面拿出的钱,误以为是前面提到的洒了酸奶的钱,竟然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,还忒夸张滴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带着分外陶醉滴神情说:“啊,果真有一股奶香味哎!”。韩露心生疑惑,特别疑惑,相当疑惑,下了车闻了闻其他的从鞋子里面拿出来的钱,看看是否真的如司机所言脚底下竟神奇的生出了奶香。神啊,这个是奶香味吗?分明是脚臭,旅途奔波出汗又没来得及洗脚,虽然味道不算重,却绝对是脚臭无异,绝不会闻错的!虽然韩露有点鼻炎,却能够准确的分辨岀脚臭和奶香滴区別。再闻闻那些酸奶浸泡过的零钱,味道更是惨不忍闻。韩露想,幸亏没给这些零钱让他放在鼻子旁边深呼吸!她觉得汗颜,出租车已绝尘而去,自己还站在路旁默默脸红了许久……
她有小女生的害臊,但这件事又有着说不出的怪异,便发到宿舍群里,听听舍友们的看法。舍友们马上炸开了锅,李文在呼伦贝尔受过惊,虽然全身而退,到底成了惊弓之鸟,她马上回道,事出反常必有妖,这个司机可能有问题,下次不要再坐蒙面人的车!木蕾是医生,她很客观的说,双双别吓着露露,她一个人在丽江,小心谨慎是对的,也不要太过紧张,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,这个司机可能只是嗅觉有问题,比如幻嗅,也可能他失去了嗅觉,瞎猜的!许双双说,事情都过去了,我在敦煌还吃了别人的杏呢,不也没事么!也许只是司机看你长得美,故意讨好你的说辞呢!别怕,有事及时和我们联系!韩露说,那好,我每半天往群里发一次照片,半天没动静的话你们就联系我,联系不上的话,那就不是我玩的忘乎所以了,就是我有危险,你们记得报警。
一切交代停当,韩露未再深想,办理了汝之静客栈的入住手续。洗漱一新,就到了下午,在客栈吃了丽江纳西族特色美食纳西烤鱼、喝了牦牛酸奶,决定出去走走。早就听说云南人浪漫,丽江尤甚,会吃、爱花、懂得享受生活。丽江几乎可以说是户户有院,家家养花,丽江的春天是属于蔷薇的。
漫步在丽江古城纤陌纵横的小巷,墙根的青石板甚至还偷偷长着湿漉漉的青苔,到处都是盛开的蔷薇,绿叶粉花,满架蔷薇一院香。高原水乡,塘塘垂柳,古老的水车慢悠悠的转动,油油的水藻在水底招摇,连水流都慢的陌陌含情。让人产生时光静止的错觉,让人沉醉其中不愿自拔,怪道人们常形容丽江之行是桃花源里走一遭,忘却俗世,遇见自己。
打卡了大名鼎鼎的千里走单骑酒吧,里面设置古朴,挂着硕大的牛头骨。时值下午,人并不多,有人在浅酌低唱,有人在放空发呆,有人在凭窗眺望,各怀心事的样子。韩露对酒吧无感,所以逗留了一会儿便走了,真是为了打卡而打卡。
勾起韩露兴趣的是,跨过一个石桥,不远处有一个穿少数民族服装拍照的地方。韩露倒来了兴致,把傣族、纳西族、白族、哈尼族、彝族服装穿了个遍,摆出风情万种的样子,拍了不少照。印象最深的是彝族女性正装,那满头满身的银饰,处处都透漏着隆重。她拍的兴致勃勃乐在其中,但她不知道是,她其实hold不住风情万种的造型,因为她没有媚态,身量纤细,像没发育好的大孩子,兼之眉眼淡然疏离,是初恋系的清纯长相。虽然有些不伦不类,可正是这些照片的存在,才让韩露在多年以后还能确认,自己是真的到过丽江。她不知道的是,这一趟丽江之行,大名鼎鼎的泸沽湖和玉龙雪山最终都没去成,还有一场巨大的变故在等着她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
落日融金,近处古城和远处玉龙雪山皆镀满金光,让人一瞬间相信神灵的存在。渐渐暮色四合,古城却是不夜,华灯处处,行人匆匆,反而较白日多了不少喧嚣。韩露喜静,遂躲进了汝之静客栈图清净。晚餐吃客栈的竹筒饭,竹子的清新与米香相遇,是难得的味觉碰撞,竟然撞出了攫住灵魂的味道,不知不觉便吃撑了。
韩露从小学笛子,早已笛人合一,得意时以助兴,落寞时以排遣忧愁,笛子已是挚友,是外出必带的。来之前做功课,知道了云南是少数民族聚居地,其中丽江更以纳西族为多,于是来之前自学了几首纳西笛子名曲。回到房间,吹了一曲欢快的《纳西情歌》,意犹未尽,又来一曲《魂浴》,空灵悠远、如怨如慕、如泣如诉,韩露自己沉醉其中,仿佛自己变成了曲中那个痴痴等待情人归来的女子,又是哀怨,又是深情,又是失望,又是期待。不远处,有人合奏起来,笛音较韩露略雄浑些,起初有些你追我赶,不在一个频道上,很快二笛声音便合二为一。有人推开了窗听。一曲又毕,加上旅途劳顿,韩露觉得有些累,便停了。韩露一停,对方的笛子也戛然而止。夜一下子安静了下来。
或许是选床,韩露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迟迟不能入睡,越睡不着就越烦躁。已经凌晨了,仍然在烙烧饼。索性披衣起来,到楼顶大露台上吹风。
露台搭着花架,一架蔷薇开的繁盛,熙熙攘攘开满了露台,又满得溢出露台,暗夜阵阵幽香袭来,不似人境,仿若坠入了仙子世界。高原昼夜温差大,有些寒凉,韩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抬头更是惊喜,满天繁星眨着美丽的眼睛,衬得夜晚的天分外深沉。高原的夜空更高远更宁静,高原的星星更明亮更繁盛,真是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!
韩露在蔷薇架下看得出神。突然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,出于警觉,她飞快的蹲了下来,把自己隐匿在蔷薇藤最茂密处的阴影里。打算往宿舍群里发个信息说一下,一摸口袋,心里又是一惊,手机在房间里充电,没有拿上来,万一有事,连个求救的短信都不能发。此时屏息凝神,恨不得自己突然有了隐身术。
来人瘦高个子,脸一半露在星光下,另一半隐在花影里,影影绰绰斑驳不清,看不真切,侧面是刀削斧凿的那种轮廓。是个嘶哑的男声,声音倒似曾相识,莫不是打车遇到的司机?世界可真小!只听对方低低的说,拿钱、明晚、得月楼、见面说等等,露台上有风吹过,掩盖了本来不大的声音,韩露听的也不连贯。怎么听起来像黑社会接头,出于法律人的职业敏感性,韩露觉得对方身上一定有巨大的秘密。她想对方如果知悉自己听到了他的秘密,一定会对她不客气。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,现在整个世界都入睡了,即使她喊叫也未必有人能听到,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韩露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,感觉过了快一个世纪,男人终于欲转身离去,吊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腔子。这时一只通体黑色的猫冷不丁从另一个屋檐窜过来,砸落在韩露肩膀上,惊得她忘了疼,男人驻足扭头看向她的方向,韩露只能把自己蜷缩的更小更小,心跳的更厉害了。黑猫喵呜喵呜的叫起来,紧接着,此起彼伏的猫叫响起来,似乎整个城里的猫都在嚎叫,叫声连成一片。完全不是印象中那种软萌可爱的猫叫声,在暗夜里分外瘆人,韩露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男人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,见无别的动静,说了声,切,猫叫春可真难听!便转身大踏步走了。
春寒料峭的高原之夜,韩露却一身的冷汗,等男子终于走远,她紧绷的精神一松懈下来,便立即瘫坐在地上。此地不宜久留,韩露脚下如踩棉花一般的回到房间。立即反锁了房门,拿出安全门档挡在门口,才感到安全。虚惊一场,却也让她精神虚脱,后半夜才算好睡。
她晚睡晚起,第二天养好精神,放弃了去玉龙雪山的计划。神使鬼差的跟客栈老板娘打听到了哪里有得月楼,老板娘说离市区一公里处有个黑龙潭公园,里面有个得月楼,那地方看玉龙雪山视野绝佳。韩露想挖出那个人身上的秘密,转道就去了黑龙潭公园,无心欣赏那些青山绿水,直奔得月楼而去,得月楼四面临水,是三重檐钻尖顶楼阁式建筑,雕梁画栋、飞檐翘角,一共三层。韩露熟悉了公园的环境,着重踩点了得月楼周边。返回买了些吃的,拿来了笛子,一面可以防身,一面可以用笛子发声求救,就此躲起来,等公园关了门静候那个人来。在群里发了消息,如果明早我不发丽江黑龙潭公园日出图到群里,立即报警。随后手机关了静音,不想看她们为自己担心。线索已留,如果真的遭遇不测,警方会知道她在黑龙潭公园出的事。
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,好容易日影西移,胡乱吃了些东西,天就暗了下来,人声喧腾的公园渐渐安静了下来,也没了人影,韩露躲在得月楼三楼的旮旯里,这个位置居高临下,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容易发现。夜很暗很静,间或一只飞鸟剑一般扑棱棱掠过水面打破暗夜的静谧,韩露便心口一紧,听得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。精神绷紧了许久,以至于崩断了,竟眯了过去,恍惚在梦里被蒙面人追到悬崖边上,走投无路,正急的要跳崖,一惊便惊醒了。影影绰绰有个高个子来,没有月亮,星光也暗,努力看也看不清脸。那人顿了一会儿,学了一声夜枭的叫声,倒是惟妙惟肖的瘆人。过了约摸一刻钟,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走路时衣服摩擦的声音,又来一人,两个人瞬间拥抱在一起,泣不成声,隐约是一个男声一个女声。高个子男子掏出东西塞给女人,女人哭的更厉害了,听得出虽然在努力压抑着哭声,情绪仍然起伏得厉害。韩露原本以为是毒贩子接头什么的,想着一腔孤勇找线索,谁知这场景竟像是人家久别重逢。人家的私事,自己掺合些什么呢,不禁为自己的草率感到懊恼。转念一想,还是不对,久别重逢为什么选到这更深露重的时候?选到这偏远的公园?韩露百思不得其解。
既然不明白,不如撤了算了,她悄悄的沿着墙打算开溜。谁知潜到三楼出口楼梯处,一脚踩空,发出很大的声音。男子低喝一声,谁?那两个人便追了过来,韩露哪里见过这阵仗,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的往下跑。刚到一楼,那两个人也快到了,只有半丈的距离。韩露转身背水而立,迎着星光,这才看清男子很年轻,二十来岁的样子,上半脸很清秀,剑眉星目,重睑高山根,下巴上却布满蜈蚣一样的疤痕,女人已经很老了,头发都白了,满脸的褶子。韩露拿笛子指着二人,小声说,你们靠近的话,我就吹响笛子。男子显然不想召来更大动静,压低声音说,姑娘,你我素不相识,并无仇怨,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,我们都是有苦衷的,请你保密,我们并不是要伤害你,声音嘶哑而压抑。韩露并不想卷入纷争,说,我误会了,以为你们干违法的事,既是私事,与我何干!冷不丁一只夜枭俯冲下来捕猎水鸟,池子里栖息的鸟皆扑棱棱的飞往云里去了。韩露一惊,手中笛子跌落地上,人直直往后跌往水池。春水尚寒,一下子淹没口鼻。韩露是个旱鸭子,扑棱了几下就直往下沉。心想,自己叩了别人的秘密之门,他们大概是会袖手旁观的吧,也怪自己好多管闲事,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?很快便没了知觉。
医院,仍发着高烧,医生查房说是吸入性肺炎,暂时没有生命危险。高个子男子带着口罩守在床边。不管对方有什么秘密,于自己都有救命之恩,如果不是他施以援手,自己此刻早已香消玉殒。韩露于是朝他笑了笑说,我叫韩露。男子也笑了一下说,你叫我茨可。茨可听说韩露从遥远的东北来,在丽江并无亲朋,照顾的更加无微不至,水都是吹温了一口一口喂的。韩露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,心想,这么温柔的男孩子,自己居然以为他是坏人!他能救一个素味平生之人,而且这个人已经触摸到了他的秘密,这秘密甚至有可能颠覆他的生活,他是真的善良!
天已经亮了,忽然想起没往宿舍群里发黑龙潭日出的照片,舍友们别报了警搞出大乌龙。手机进了水,也无法打开,还好记得许双双电话。立即借来茨可的手机给双双打了电话报平安,并请她转告其他舍友自己一切安好。
茨可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,加上韩露到底年轻,又素来身体不错,她恢复的很快。出院时,两人已很熟络。韩露表示耽误了他的生计,要给钱表示感谢和补偿,一向温柔的茨可竟然生了很大的气,他表示韩露可以吹奏一曲表示感谢。得月楼畔,一曲《魂浴》,韩露吹的如痴如醉,茨可也吹笛相合,二人沉浸其中,完全不知天地为何物。不约而同想起了汝之静客栈的夜晚的笛声,异口同声问出来,方知道这已不是两人第一次合奏了,真是奇缘。又攀谈下去,茨可正是韩露来丽江第一次打车时遇到的出租司机,也是客栈露台蔷薇架下的男子。两个人,三番五次的巧遇,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了。
几天相处下来,韩露觉得茨可是像玉龙雪山一样纯净的男子,可是他的内心应该有很重的心事,因为他爱发呆也爱叹气。她很想知道他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,是因为自卑才在白天总带着口罩吗?她想告诉他,当一个人的心灵足够美,外表的伤痕只会让人更加怜惜!因为内在是自己修炼出来的,而皮囊的好赖是老天赏脸。可是她知道,既然他不愿意示人,那一定是个伤痕累累不愿提及的故事,她如何开启这个艰难的话题。
韩露的假期眼看到了尾声,茨可约她到一米阳光酒吧喝酒。想着离别在即,何不狂欢一次,喜静的韩露应允了。酒吧里灯光闪烁、音乐靡靡,有的人眼神迷离、有的人千金买一醉,韩露还没来得及怎么喝,茨可先就一杯接一杯先把自己灌醉了。只能打车先送他到汝之静客栈落脚。进了房间,这个大男孩抱着她先是抽泣,渐渐的的大哭起来。他哽咽着说,你就要走了,我以后还可以遇到你这样的女孩子吗?还可以吗?可以吗?嗐,痴心妄想什么呢?我是个逃犯,我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人,我根本见不得光,我凭什么把你拉进深渊呢?!韩露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,心如刀绞,但她相信他不是坏人!她轻轻的拍着他的背,吹一曲《魂浴》给他听。纳西族的笛声中,茨可终于沉沉的睡去,浓密的睫毛刷子一样盖住了眼睑,也暂时盖住了他不愿面对的世界。逃犯?为何而逃?韩露暗暗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,自己一定要帮他!
茨可醒来时,已是次日午后,丽江春天的午后,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蔷薇香,浪漫又哀伤。韩露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的说,茨可,我就快走了,我们相识一场,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每到白天就带着口罩生活,你很好,你值得生活在阳光下。昨夜你醉酒,我都知道了,是逃犯也不要紧,你并不坏。我可以帮你的,相信我,我是律师。如果你真的有罪,也不能逃避一辈子,即使逃避了一时,逃避不了一世,即使逃避了警察,逃避不了自己的内心,我可以陪你自首,救赎之后还有新生。如果你没有罪,你更不能受这种折磨。
茨可垂下眼睑,沉默良久,终于抬起头,下了决心似的说,那晚的嬷嬷是我母亲,我攒了钱让她拿回去供梭娜读书,梭娜是我妹妹,我已经七年没见着她了,不知道她想念我了没有。茨可顿了顿又说,梭娜比我小一岁,我情窦初开的年纪,爱上了梭娜的好朋友丽珈,丽珈像龙猫一样温驯,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美丽,她是所有男孩子的梦,族长的儿子路迪也不例外,路迪是个小霸王,又霸道又凶狠,一向没人敢惹。丽珈不喜欢路迪,她只喜欢我。我们纳西人喜欢音乐,我们天天做完功课吹笛合奏,已经养成了习惯,我住村头,她住村尾,虽然人不在一起,可是笛声把我们的心绑在了一起。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回忆至此,茨可的眼里满溢着温柔。
一个炎热的傍晚,我们像往常一样合奏,我记得很清楚,那天吹的是《魂浴》,到动情处,丽珈的笛声戛然而止。我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详的预感,飞快扔下笛子跑到村尾。丽珈家是村里最后一家,那里偏僻,只住了他们一家,她父亲和哥哥外出做工常年不在家,她母亲往往在地里干到天黑才收工回家,家里经常只她一个人。我听到丽珈的呜咽声,循着声音找到屋后的草垛,路迪那个畜生正把丽珈压在身下,丽珈的衣服都被撕碎了,脸上全是眼泪,身下流了好多血。说到这里,茨可头上青筋暴露、眼睛通红,已经不是平素那个温和少年的模样。韩露忍不住落下泪来,她觉得自己好残忍,别人已经结痂的伤口,自己非要再撕碎了看一遍,那种痛苦的回忆回忆一遍便是折磨一遍。可是怎么办呢,不破不立,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怎么去帮他呢。韩露默默的握了握茨可的手,温柔而有力,是安慰也是鼓励。
茨可接着说,当时已经彻底疯狂了,自己如珠如玉的宝贝被人肆意欺辱,他顺手抄起一块石头砸向路迪脑袋,那个狗男人顿时血流如注昏了过去。他抱走已经昏过去的丽珈,安顿好。返回草垛时,路迪转醒正欲逃跑,两个人立即扭打在一起,路迪胖,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。路迪无心恋战,掏出一个打火机扔到草垛上,干草烈火,一瞬间便火光冲天,浓烟滚滚,黑烟呛坏了路迪的嗓子鼻子,从此以后嘶哑了声音也丧失了嗅觉,两个人不同程度的被烧伤,茨可下巴毁了容,路迪则成了瘸子。
虽然已是法治社会,但有极少数地区还有着私自解决纠纷的传统。茨可以为自己占理,断不会判输。谁知事后丽珈竟无论如何不肯替茨可作证,没有强奸的由头,后边的事就是茨可寻衅滋事,而且路迪一口咬定火是茨可放的,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族里的长老们小心的看着族长的脸色宣判,是茨可全输。茨可被剥光衣服吊在树上示众三天三夜,寡母也为教子无方跪足三天三夜,家里的东西全部被族长拉走,房屋被拆。同时宣布,丽珈虽然没有被奸污,但是清誉已毁,族长公子路迪出于好心保护他,择日迎娶进门!路迪肥头大耳的脸红光满面,猪眼睛一般的眼缝里射出不可一世的寒光,嘴一歪,笑说,和爷斗,你是作死!
不出半月,丽珈辍了学,瘸子路迪吹吹打打的迎娶了她进门。族长家的热闹是他们的,茨可一家却无家可归,一家三口挤进别人废弃的一间木屋,艰难度日。爱人的背叛,爱情的幻灭,现实的颠倒黑白让茨可心灰意冷,从此一蹶不振、日日买醉。有一日黄昏,丽珈一身黑衣来找他,才见面她反手就抽了他一耳光。她哭得发抖,她说,我牺牲自己的一生救下你来,不是为了让你堕落的,你以为是我背叛了你吗?我根本没得选。族长是地头蛇,他一早就威胁我,如果我出面作证路迪强奸,就弄死我们一家。如果我不嫁给路迪,就要将你沉潭喂鱼!我又有什么办法?女人就是草籽儿命,落在啥地儿也就啥样了,我这一生算是完了,路迪他根本不是人,不分白天晚上的折磨我,专门朝不能开口对人说的地儿扎我烫我。可你这样又算什么?你是个男人,你这样子,仇人不知道多高兴呢,真是亲者痛仇者快,你这样我宁愿你去沉潭喂鱼一了百了!我现在来找你,是因为族长家最近从外面大城市来了个客人,他们谈话我偷听到,族长怕你以后报复,决定要斩草除根。客人说现在外面已经是文明社会,不能再动私刑,要文明的让你社死,就是先销毁所有证据,再报警说你故意纵火,故意伤人,让你留下案底,再难翻身。到时候我即使肯替你作证,我已经嫁给那个畜生,强奸的证据也早没了。你不要再在这里了,你快逃吧,离这里越远越好!
一语惊醒梦中人,茨可如梦方醒,知道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。他不懂法律,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,但是他坚信以族长的狠辣和手腕,一定能把他送到监狱去。于是连夜和母亲商议定,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作践的支离破碎,请寡母不管多难,务必照顾好小妹梭娜读书,只有她读了大学,才能离开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,才能新生。自己则外出谋生,攒钱供小妹。族长带头打压,妹妹母亲在那个落后的小村庄受尽磋磨,只为着对未来怀有希望,才能艰难的坚持。
一路几经辗转终于到了丽江,才算安定下来。他人实在又有力气,谋生虽不是难事,但总是打零工很难攒到钱。他有一次在路边捡到厚厚的一包钱,自己站在毒日头底下等了几小时才等到失主,失主刚好是出租公司的股东之一,见他不贪财,是个好苗子,便送他去学会开车,到自己的出租公司干,好歹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。哪儿都挺好,就是见人太多,因为面容的缺陷也因为怕被抓,茨可白天总是带着口罩,别人问及时就说是脸上有疤痕怕吓到人。汝之静客栈的老板是那个出租公司股东的好友,他业余帮忙打理客栈,手脚勤快又不顺手牵羊客人的东西,老板给他提供了免费住处。此时韩露才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在客栈的露台上遇到他。手机号则是买的不带身份证号的,和母亲联络一次就换一次。生活在阴沟里,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往事,天天忐忑不安,看不到未来,只有妹妹成绩好,让他看到到一丝曙光。平时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,不敢让人知道的往事,一口气说出来,茨可长长的嘘了一口气。韩露听完,心里揪着疼,他还这么年轻,已经经历了如此波折的人生,世界对他如此残忍,他却还保持着对世界的善良。
韩露问,那件事发生的时候,你还在上学,你那时候几岁?茨可不假思索的说,13岁,刚刚过了13岁的生日,我记得很清楚,过生日那天丽珈第一次吻了我,我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!茨可少年般害羞的笑了一下,眼神旋即又暗淡下来。韩露也很高兴,她说,你大大方方的回去见你的母亲和妹妹,13岁还未成年,即使犯罪了,也不过是训诫教育,会给改过自新的机会(请勿效仿,现在未成年犯罪年龄已改为12岁,即使不入狱,也是一生的污点),况且你当时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,你并没有真的犯罪。假如你真的是逃犯,你以为你这点反侦查能力能逃七年?警察不到七天都把你绳之以法了。或许这一切只是奸诈的族长借丽珈之口给你上的圈套,不然丽珈那么巧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,丽珈单纯好骗,你又信任她!
茨可得知真相,惊愕、喜悦、痛苦交织在一起,他喃喃的问,是真的吗?韩露坚定的说,相信我,相信法律,虽然世界上没有哪部法律是完美无缺的,但是法律尽量做到保障人权和打击犯罪的平衡。已经年了,你的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,法治一直在进步,扫黑除恶运动早已让那些地头蛇再不敢明目张胆的作威作福了!韩露震惊,有人竟然连基本的法律知识都不知道,白白自己吓自己了这么多年,真真是可悲可怜可叹。顿时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单是谋生的手段,而是对社会对别人都有用的。巨大的职业自豪感和认同感,和工作中那些鸡零狗碎的折磨相比,后者真的不算什么!韩露第一次脱离那些高大上的口号,从内心深处落到实处的认同了自己所做的事业!自己救赎了茨可,茨可何尝又不是救赎了自己呢,这件事将影响自己的一生!人类是需要精神动力的,一生很漫长,如果只是为了谋生,一个人所做的事连自己都感觉不到意义,那是很难有热情去坚持一生的。
茨可没了心病,整个人生动了许多,没有了少年老成的沉重感。韩露4月6号的机票订妥当,5号的晚上两个人把酒言欢,算是最后的惜别。韩露睡得很香,是来丽江至今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夜晚。不知什么时候,外面闹哄哄的,韩露被浓烟呛醒,四周火光一片。周围的客栈着火了,大火正在蔓延,汝之静客栈的房间里已经有着炙烤般的热浪。黑烟熏的人看不到东南西北,韩露防火的知识并不丰富,只知道拿湿毛巾捂了口鼻。外面好像有人在救火,韩露想,乱窜更不安全,不如原地等待吧,心里还有着隐隐的期待,她相信茨可一定不会丢下她不管不顾的。正思量间,茨可闯了进来,他拿着手电,拦腰抱起韩露就往外走,他常年在这里打杂,自然是熟悉环境的。浓烟滚滚,韩露被呛的涕泪直流,茨可交代她,你闭上嘴巴,用鼻子呼吸,不然会像我一样伤了嗓子。韩露乖乖的依言而行,他年轻健硕的臂膀让她心里莫名的踏实。
终于有惊无险的出来了,韩露抱着茨可大哭了一场。随后新闻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丽江古城的大火,因为古城木质结构的建筑居多,烧了十多家客栈和店铺,大火所过之处皆灰烬,所幸并无人员伤亡。韩露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趟旅途居然见证了丽江这么伤痛的历史,千年的古物顷刻间灰飞烟灭,人呢,于名利上又何必太强求,最终的归途都是化作土!
旅途就是不断的相遇和不断的分别的过程,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。她能留在丽江吗?不能,父母的独女,事业和一切社会关系都在东北;他能去哈尔滨吗?他的妹妹母亲都需要他留在丽江庇护,她开不了口。那么,只能互道了珍重,各自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。韩露最终回到了哈尔滨,冰雪世界的春天也到了,南雁北飞,杨柳吐新绿。她调整了心态,以饱满的情绪去拼命工作来抵御心里那个时不时疼一下的缺口。对于律师而言,世间从来不缺疾苦,有的人是命运捉弄,有的人是贪嗔痴,能帮一个是一个吧。
韩露研究生毕业已经25岁,工作了家里时不时的催婚,相亲倒是相了不少,没有一个能入眼的,也或者是不是那个人,总是无法心动。各种奇葩,不是长成牛头马面,便是贼兮兮的旁敲侧击打听她的收入房产的,还有一两顿饭就急吼吼的想上床的,要么就是见一面就要求一旦结婚一定得生儿子的……韩露25岁的心被蹂躏得52岁似的。
有一个雨夜接到一个陌生的云南的电话,韩露的心不听话的狂跳起来,她知道是谁,她想念他的声音,感觉有太多话想说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。茨可先开了口,露,你能等我吗?我想去哈尔滨。韩露喜极而泣,在电话里结结实实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。
八月份,韩露接到电话,茨可已经来了哈尔滨,梭娜不负众望考上了哈工大的法律系。茨可一边开出租、一边照顾母亲、一边自学成人高考。韩露家里自然是反对的,可韩露已经放话,此生非君不嫁。就一个宝贝女儿,也怕她受委屈。反复考察见茨可聪明善良、性格好、对韩露也好、又有千里追爱的诚意,韩露又不愿意做生意,家里生意总得有人接手,茨可勤学好问,假以时日,必能独挡一面。慢慢的也算默认了。韩露心疼茨可的容貌引起他的自卑心理,把他领到北京八大处做了疤痕整修手术,不愧是整容界标杆,治疗结束,整个人焕然一新,俨然东北严屹宽分宽。一室春光,两颗真心,三餐四季,情不自禁的滚了床单,完成了生命中的大和谐,此处省略一万字。
爱情甜蜜,韩露无后顾之忧,几年间尽心打拼事业,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资源和名望。梭娜毕业后,姑嫂二人开了法律事务所单飞,一开始门可罗雀,但她们收费合理、处理案子高度专业,慢慢的门庭若市起来。茨可经过父母悉心调教和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学习,打理生意也上了道,有些和商场老狐狸演倦了聊斋的甲方爸爸,对实诚的茨可耳目一新,更愿意和他打交道。
人们总感叹真爱难遇,是因为他们遇见的往往不是真爱。真爱是真心的交付,是成长,是非君不可,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相互算计。